三月，我赴青岛，在崂山的一个幽静山坳中，见到了由军旅收藏家张新宽先生历时三十年所收藏的五千余件汉代画像砖，它们使我激动万分。观后，匆记心得如下；

　　一、它们尺幅虽然不大，但却充溢着一泻千里的构图气势。那些疾弛的车马，那些虎牛相搏，紧张的战争、狩猎场面，镌刻在尺寸之间砖面上，给我们展现了一派壮阔得如电影宽银幕般的大场景。认真琢磨，古代匠人不过是用三两块模板，连续横排或竖排重复并置，再巧妙地把几组不同形象错落有致地布陈，于是，就以极简约的艺术单元，把我们的视觉加以无限伸延，造成颇具张力的画面气势。这种“以一当十”的艺术构成方法，在汉画像砖艺术中可以说达到了极致的发挥。

　　二、汉画像砖上的形象，囿于刻制和尺寸，不可能细雕细琢，这样反倒造成了它的简洁、清晰、明确、生动的个性和视觉认知度。它大胆地采用了夸张的手法——凡可要可不要的细节，一律省却或摈除，极力强化形象的关键转折部位，用它的外轮廓来展示形象的姿态、动势以至表情和“情绪”。如奔马的头、颈项和腿的部位，多用直线，少用曲线来表现，于是曲线的运用几乎就成了画面中的点睛之笔。由此，形象的力度感不但增强了，清晰感也得到了强化。在这里，古代匠人运用的仍是“以少胜多”的艺术手法。形象处理的简约与夸张，和它在构图上所营造出的朴素大气的氛围是非常协调的。

　　三、线条的有效使用，是汉画像砖的另一艺术要素。线性造型所产生的美，使它具有中国艺术独特的魅力。用明暗、光线、投影、透视等立体素描手法表现物象，不在传统的中国艺术手法范畴之内。而汉画像砖在把线条转化到陶质的硬砖面上时，并没有如在纸、帛、竹、木等材质上的绘画线条一样的绵长、柔细和密紧，而是以一种十分肯定、刚劲、简约、雄强的刀工刻制而成。它以一种直扑人面的力量感使人无比振奋。这种刀工所创造的线性美，是任何绘画中的线条所无法替代和比拟的，就像水墨画、油画无法达到版画的那种力度感和诗意般的抒情性一样。何况，画像砖的线条在粗细、长短、曲直、高低、疏密上又是千变万化的，这就使它在形式美的构成上，达到了一种古朴厚拙，浑雄豪放、大气磅礴的艺术境界。

　　四、汉画像砖所表现的题材内容，是紧密地贴近于时代和生活现实的，即使是反映宗教、神话、传说故事的题材，在形象的择取、刻划上，也是古代匠人从生动鲜活的大自然、社会生活中，反复细心地观察、揣摸、默记后，再上板模刻制作而成的。不然，那凶猛的虎豹、多姿的楼亭、栩栩如生的亭长小吏、达官显贵们的形象，乃至“一只立鹤啣鱼，另一只飞鹤转身与其夺鱼”的生动画面，怎么会出现在砖面上呢？它们之所以成为伟大的艺术品，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它们是源于生活的。我想，艺术家倘远离了现实和生活，是连梦境也画不出来的。

　　为大自然状貌、为社会写真、为已抒怀、为历史录实，汉画像砖的匠师们做到了。他们用自己默默无闻的辛勤劳作和天才智慧，给我们留下了一笔丰厚的艺术财富，我们当向他们致以崇高的敬礼！

　　五、汉代是中国封建社会处于蓬勃发展、充满无限生机的历史阶段。艺术和文化是一面镜子，它反映的必然是那个时代的面貌和精神，简括地说，汉代的整体风貌就是“大气、雄浑、刚健”。我们从汉画像砖上可以鲜明地感受到这种强劲的时代气息，而由这种时代气息中所透射出的力量强度，是在中国封建社会走向中晚期，如明清，乃至“金钱至上，权力为贵”的当下，都是极难寻觅感受到的。今天，一些艺术家之所以呼唤着“要远追汉唐”，我想是不无道理的。可以说，这是我在看过这五千余件汉画像砖后，最具启示意义一个感受。

　　六、信息量的丰巨性，应是汉画像砖的另一大特色。从历史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宗教的、民俗礼仪的，到服饰、建筑、器皿乃至汉时的自然生态环境的信息，在画像砖里几乎都可以读到，各个门类的专家学者都可以从中汲取到于自己的研究有用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称这些汉画像砖为一个“汉代艺术博物馆”和“形象的汉代百科全书”亦不为过。

2012.3.16匆记于青岛